图文青藏以上人间佳域,生灵壮硕唐

离天最近的生灵

唐涓

唐涓,山东文登人。《青海湖》文学期刊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散文集《从西向西》、文化散文《诗意栖居》、长篇报告文学《我心中的手》、长篇报告文学《天路之魂》(合著)、长篇报告文学《追梦柴达木》、纪录片拍摄札记《离天最近的生灵》等。作品先后获第三届冰心散文优秀奖、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省第八届、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陕西省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青藏高域,人间佳境

——读唐涓、海桀非虚构作品《离天最近的生灵》

杨献平

每一个生命在这片浩淼大地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有自己的一套独特而又与大的环境相和谐的生态及其循环系统。当然,每一个生命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青藏高原,是这个世界上陆地最高的地方,它最接近天空,也与众生联系紧密。可以说,青藏高原乃是人神交汇的地方,凡是伟大而恢弘、自由和高洁的传说都出自青藏高原及其与之相连的巍峨高地。年,我曾经去过一次青海,一过共和县,就觉得了一种雄峻与庄严的高度,那高度似乎带有某种神意,它使得每一个进入青藏高原的人在缓慢上升的高度中不自觉地身心肃穆,为一种近似感召式的地理和精神氛围所熏染与灌注。

除此之外,作为一个也写点诗歌的人,到青海,第一个想起的当然是诗人昌耀。我一直觉得他是20世纪唯一堪与世界任何大诗人相媲美的中国诗人。那一次,西宁满街道的羊膻味,心里还不时跳出张承志关于此地的文章话语。去塔尔寺路上,正是十月,杨树叶如黄金,满坡的青草正在变得松脆。天空之蓝,好像盛满了人类内心最为澄明的梦想,天空之近,近得需要屏住呼吸。日光也显得透明和松脆,还有一种温烈的肉香味道。我不由得连发感叹,同时也觉得自己身心干净。

这一次之后,青海成为我常新常在的一个念想,一个渴望而又没有太多时间,甚至根本就无法接触的世俗精神愿望。好在,在草木繁茂、气候温润的成都,我再一次读到了青海作家唐涓、海桀两人合作的长篇非虚构作品《离天最近的生灵》书稿。从这本书中,我再一次觉得了青藏高原的神秘与丰饶。当然,是那一种可以使得生命强韧,精神和灵魂获得更多向度与品位的丰饶。如这本书中写到的诸多生存在青藏高原上的生命——牦牛,这种在高海拔以沉默著名的生灵,在外人看来,它们像农耕之地的黄牛和水牛一样,是木讷和逆来顺受的代名词,但在唐涓和海桀两位作家笔下,牦牛竟然如此富有个性,如此让人心生喜爱。狼,这一牧人和草食动物的天敌的,在青藏高原,它们却也是极尽妖娆,让人敬畏而又为它们的那种不妥协的战斗精神乃至惊鸿一瞥的奔逸而感觉一种飘逸之美。

唐涓和海桀,不仅是优秀的作家,而且是纪录片的主创者。在当下文学普遍走向自我和内宇宙,时尚和消费,猎奇甚至隐私展览的大环境下,两位作家却将思想与观察的焦点对准了那些与雪山之雪同样高贵的自然生命。这本书中,两位与自然心有灵犀,怀有感恩和敬畏之心的作家,用一种开阔、自由的笔调,记录了他们在雪山圣域之间的行走过程与心灵痕迹。如《与狼遭遇的瞬间》《望眼欲穿时的惊喜》《子女成群的功臣“父亲”们》《绝地追拍野牦牛》《野牦牛的传奇故事》等篇章,那么具有现场感,他们目击和追寻的都好像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的生物发现和一幅前所未有的生命景观。我在阅读时候,被那些带有人间体温和精神光亮的场景所吸引,也忍不住赞叹两位作家笔力之雄健、叙述之优美和表达之生动。

与此同时,两位作家的笔触还写到了他们在在拍摄纪录片过程中一些传神的细节与细微体验。如“夜幕又一次沉落在空寂的草原上,我钻进睡袋,露营的感觉已迥然不同。我不再怕达太加的几只大狗了。这两天里我有意亲近它们,偷偷把自己带来的火腿肠和大家吃剩的骨头留下来。狗实在聪明,喂过一次就记住了我的相貌和声音。当我呼唤它们时,远远地就向我跑来,狗还能敏锐地判断出人对他的善意及恶意。如今我甚至敢蹲在它们身边,轻轻抚摸它们的脑袋。”“宁静的荒滩上顿时扬起烟尘,野牛朝着冰川下延伸过来的山沟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最多也就七八秒,野牛在飞扬的尘土中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凸起的山丘后。”“久旱的高地上,铺着一层一拃多深的松土,上面长着些尚未完全枯死的高山植物,而就在那远山的脚下,在那低垂的天幕和长云的下方,哈拉湖静静躺在奇异的光照中,翡翠般的蓝色里幻动着无以言状的鲜活和安详,视阈辽远起来,心境空透起来,醉人的澄净里,我单纯的意识渐渐迷离……”如此等等的文字,那么精确而富有动感,读起来如在现场,如临其境。

如此的文字在这部书稿中比比皆是,读起来,好像是一帧帧的动感画面,那么亲切和舒展,那么自由而又灵性。我相信,这是大自然,尤其是青藏之地所赋予他们的一种类似天才般的能力。人一旦真正地容身自然,那被信息充塞的身体便会袒露开来,在青草与积雪,岩石和茅草之间,获得一种天地融合的新鲜和苍茫气息。尽管在电脑屏幕上阅读,我还是觉得了一种快意,一种欲罢不能。唐涓和海桀带给我的,不只是一个探访生命及其神秘性的旅行记录,且还是一曲人和自然的协奏与交响,人和自然的一次深切的相互体察和会晤。这种感觉,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次身心洗涤和灵魂冶炼,也无疑是一种类似天籁般的辉映与启示。

在这部书稿中,唐涓和海桀还为我们展示了青藏高原那些神一般的自然奇观和人文遗迹,如《哈拉湖之夜》《天域净地苏里》《离天最近幸福不远》等篇章,无论是写自然风景,还是先民留在岩石上的图画,都带有明显的敬仰之情与欣喜之心,对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与先民们的谜一样的“身世表白”,他们都给予了足够的热爱,还有合乎常理的猜测与基于研究成果的“告知”。这种严谨与本真,体现了两位作家良好的思想素质与人文养成。我还看重的是,这些文章当中对具体人的关怀,对同道生命乃至陌生人生存状态的“用心”观照。这是最能体现作家心地与良知的。这些文章,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细究原因,是人和人之间的真诚、互助、体贴,使得这些文字有了透彻心扉的人性之光和温暖向上的力量。

文学写作始终有其“道”在其中,归结起来,就是大地原声与现场精神,人间烟火和众生关怀。作为非虚构或者散文来说,这几点更为重要。唐涓、海桀的《离天最近的生灵》为我们打开的是一个别样的人间境界,是人在自然现场的个人行状与的心灵呼应,是青藏高原及其诸多生态和生命在纸上的一种呈现与“活动”。可以说,两位作家给予了青藏高原足够的敬畏、爱意与仰望,也从中体现了书写者本身的一种基于众生平等、自然本我的价值观与人文主义精神。在这本书籍当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帧帧静美、肃穆、庄严、灵性的人间场景,看到的是青藏高原在纸上的“姿态万千”与“高耸的辽阔”。作为本书较早的一个读者,在阅读当中,我总是能够觉得一种纯粹的力量,自由的蓬勃,还有生命的高贵与精神的庄严。也有一种暖意,让我为之心有所动,思有所想。因为这本书,我也决心再去一次青海,以个人漫游的方式,去用心朝拜,追寻那卑微的存在、无尽的秘密与内蕴丰沛的人间美境和精神“佳域高疆”。同时,也向唐涓、海桀两位身在青海的同道致以敬意。

安卧在草原深处的帐房

乘着导演他们去寻找新牧户难得的片刻闲暇,我信步来到天峻县城街头。夏日清晨的阳光恣意地流淌在街面上,恍若一汪绵软的温泉,让所有徜徉其中的事物都呈现出某种惬意的表情。和全国大多小城镇相似,尽管天峻县身处天高地远、西北偏西的地方,却也没有与现代化的建设速度脱节。天峻县城的变化模糊了我对它10年前的记忆,我已经想不起当时住在哪家宾馆,走过哪条街道。记忆里只留存下距离县城不远的关角隧道和铁道兵烈士陵园。因为采访的是青藏铁路一期工程,我特地来到了为修建关角隧道献出生命的55个英魂长眠的地方。我记得在一个年轻烈士的墓碑前,摆着电视剧《还珠格格》的照片,上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解放军叔叔,你喜欢小燕子吗?……

这些年,能源产业和畜牧业的发展让天峻人的日子渐渐宽裕,但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县城米的海拔和一年中总是寒凉的天气。干旱缺氧、树木难活与山清水秀、温润葱茏的南方真是天壤之别,令人深感到长年生活工作在这里的干部职工们的不易。

导演他们回来时,已经到了下午4点,带来的消息是在舟群乡找到了一户适合拍摄的牧民,这让我们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接着,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由于通往牧户家的道路难行,人和设备只能全部集中在3辆越野车里,每个人选择了最重要的随身物品,很快,负重超载的车队出发了。

从天峻县城到舟群乡五社的牧户家大约有70余公里路程,汽车在县城边缘平坦的路面上行驶了不久,道路就变得泥泞湿滑起来。司机说雨季里这条路十分难走,今天返回时一辆车就陷进了泥坑,大家推搡了半天才整出来。难怪我看见翟导他们身上都溅满了泥巴点子。

薄暮将至,山野的轮廓渐渐混沌。在舟群乡的一个分路岔口,汽车停了下来。司机招呼说:这是扎西郡乃神山,过来看看吧!然后他提了只塑料桶走向山脚。我有些好奇,便尾随而去。原来,那山脚下有一眼深洞,洞口挂满了经幡,洞内有汩汩流淌的清泉。据说神泉对肠胃病有奇特疗效,因此每年都会吸引大批信徒来此祭山,饮泉。这个传统在当地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我也尝了一口,冰凉清淡,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因为山被赋予了神性,除了四处舞动的经幡,还伴有佛塔和寺庙。站在那里凝视久了,你似乎会感悟到它飘溢而出的神性。大家喝完神泉水,汽车继续前行。我问开车的藏族小伙“扎西郡乃”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降临吉祥。多么美好的名字!我忍不住摇下车窗探头回望,暮色中扎西郡乃宝塔般的巨大剪影庄严肃穆,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草原的夜瞬间就变得漆黑一团,习惯了城市万家灯火,会觉得没有比草原更纯粹的夜晚了。汽车在泥泞和石块中跌跌撞撞摸索了很久,终于盼到了一抹灯光。直到汽车停稳,我才发现灯光源自一顶白色的帐房。我们一行人鱼贯而入,一下子把帐房撑得满满当当。屋中央的牛粪炉火烧的正旺,与屋外夜晚骤降的气温形成了两个世界。女主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长条茶几上摆放有糌粑、酥油、水果和糖块。显然主人为我们的到来做了准备。这里是他们放牧的夏窝子,白棉布帐篷约有20余平方,一半用做卧室,搭着几张床铺。另一半有神龛,沙发及碗柜,是他们敬神和吃饭的地方。照明取自太阳能蓄电池,陈设简易,却比上世纪90年代我在果洛草原见到的牛毛帐篷改善了许多。可以说,在青藏高原,牛毛帐篷曾是牧民与牦牛相依生存的最好明证。这个来自于先祖的制作传统,在藏地的草原上延续了漫长的岁月。它用剪下来的毛纺成粗线,织成长条形的褐料,缝合在支好的骨架上,四周用结实的牛毛绳固定牢。一个严密厚实、热松冷缩、遮风挡雨的小天地很快就能搭建妥当。我曾走进牧民家的牛毛帐篷,里面简陋的生活令我惊讶,除了火炉和后面的神龛,看见的只有地下铺摊的羊皮和围垒在帐篷周围的干牛粪。如今草原上黑牛毛帐篷已经很难见到了,牧民们更喜欢选择制作简单、轻便透气的白棉布帐篷,现代文明正在悄然改变着草原的传统生活。不过在我心目中,厚重沉稳的黑牛毛帐篷,更能传递出草原的古老血脉和如歌的诗韵。

我喝着奶茶,一边细细观察这家牧民。看得出,在这个临时的夏窝子里,暂居有祖孙三代。男主人夫妻,老母亲和他们的儿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摄制组将要跟踪拍摄他们每天与牦牛息息相关的生活。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还只是前期的素材积累,但前期拍摄的大量工作却决定着一部纪录片的美学风格。

当我们静静注目世界纪录片百余年历史的光影波动,就会发现从卢米埃尔所奠定的最初纪录片的审美方向——对生活朴素的穿透力;到梅里爱在影像表述方式上的探索——强调纪录电影的叙事艺术;从弗拉哈迪在《北方的纳努克》所表现的摄制理念——在生活的表象中发现与探寻;到维尔托夫在《持摄像机的人》所阐述的“电影眼睛”理论——在影像中陈述思想;再到法国“真实电影”、美国“直接电影”,以及上世纪下半叶西方兴起的“新纪录电影”,其艺术风格的多姿多彩,常常令我们目不暇接并为之倾倒。

无疑,纪录片是真实生活的再现,但演绎生活真实需要创造。国外大量优秀的纪录片都有很强的故事性,如何把编导的思考、观点艺术化地与纪录影像融为一体,这可能是许多纪录片的制作者正在努力的方向。当我看见女主人用手抓起干牛粪给炉膛添火,看见躺在床上的老奶奶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望着我们的脸上那沧桑又好奇的慈祥,不禁怦然心动。那么,怎样用镜头语言来讲述这家牧户与牦牛的故事并能引起观众共鸣?我突然特别地期待……

夜深了,我们在距离主人家帐篷百米处的地方开始安营扎寨。在我们抵达之前,一顶简易的白棉布帐篷早已如约而至,成为男士们的下榻之所。于是我和李颖在旁边又支起户外双人小帐篷。铺好防潮垫,钻进暖和的睡袋,感觉非常不错。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与草原如此亲密接触,亢奋让我恍若梦中。很多年里,自己不正是盼望着能拥有这样的一个草原之夜:万籁俱寂,皓月当空;能听见风的私语,闻到草的暗香。这是属于诗人或情人的夜晚。正在闭合双目遐想思念,不远处传来声声狗叫,便赶忙捅了下李颖:狗会不会过来呀?

我害怕的原因是刚才听主人家的儿子说,这草原上狼很多,常常会袭击牛群,夜晚他们家四条狗会蹲守在帐篷的不同方向,各尽其责,保护牛群。问题是,那几条被放开的大狗,还不认得初来乍到的我们呀!

李颖很快进入了梦乡,隔壁帐篷里,也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却乍开耳朵,仔细地分辨潜伏在黑暗中的各种动静。果然,附近又冒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呼噜……呼噜……有点像猪的哼哼声,可这草原上没有见到猪啊,一阵紧张又席卷而来,我又捅着李颖:哎醒醒,快听听这是什么动物呀……

草原浓稠的黑夜紧紧地裹住了我,浪漫情怀早已没有了踪影。我在窄小的睡袋里翻来倒去,无法入眠。更糟糕的事情是,被牧民家那几碗热情的奶茶灌的,我想起夜了……可是,茫茫黑夜,危机四伏,怎敢出去呀?我想忍到天亮,结果事与愿违,越没有条件越是忍不住,我只好强行将李颖推醒。

我俩小心翼翼拉开帐篷拉链,探出脑袋观察,从远处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判断暂时不会有狼出没,李颖先爬出去了。等轮到我爬出去的时候,却听见狗叫声越来越近,而且狗急促的喘息声转瞬已近在咫尺,李颖突然惊叫一声:不好,狗来了!吓得我一头就栽进了帐篷里。

丧魂落魄中,我们送走了草原上的第一个夜晚。

晚风吹凉的草原

晨曦微露,隔壁帐篷便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我悄悄掀开帐篷一角,看见导演和摄像已经在不远处架设机位。我赶紧钻出帐篷也凑上前去。

渐渐明亮的晨光中我才看清,距离我们帐篷10米开外的地方,聚集着主人上百只归圈的牦牛,靠近它们,我恍然明白,昨晚惊吓我的像猪的哼哼声,原来出自这些黑色的身体。这让我黯然羞愧,它暴露了我这个自许的高原人对草原生活的疏离。天空阴郁,并没有期盼到草原蓬勃跃出的朝阳,但新的一天依然如约而至。这时,女主人走出帐房,我们的镜头随即跟踪。从她手里提着的红色塑料桶,我立刻想到了“挤奶”这个场景,但接下来的动作却滑出了我的判断。我看见她先奔向那些刚刚从牦牛体内排泄出的,还在冒着热气、稀软的牛粪,用手将它们仔细摊成一个个薄薄的饼状,然后才贴近其中一头奶牛开始挤奶。白色的乳汁瞬间喷涌而出,从她的指间流进奶桶。她的劳作娴熟专注,浑然天成,丝毫没有理会我这个外来人惊讶的表情和摄影机的存在。

挤奶的活儿很快结束,牦牛日产奶量并不算高,每头只有2公斤左右,还要留下多半给小牛犊。当女主人刚刚解下栓在小牛犊腿上的绳索,饥渴难耐的它便像离弦的箭般冲向母亲。立刻,香甜的吮吸和母牛爱怜的眼神构成了草原上又一幅难忘的图景。

留在奶桶里的奶不是很多,可能仅够一家人煮奶茶用。夏日的晨风掠过草原,寒凉的帐房里,家人仍在安睡,但炉火和炊烟却在等待着女主人。我看着她挪动蹒跚的步履向帐房走去,心头隐约出难言的滋味。其实,女主人仅40余岁,正值花朵怒放的时节,但长期辛苦的劳作和风湿性关节炎让她的身体快速衰老。难怪听人说,草原上男人好过,女人难做呢。

女主人回到帐房,点燃夜晚冰凉了的炉火,再将新鲜的牛奶倒进大铜壶,放些茯茶。之后她在刚刚盖住盆底的水里开始洗脸,细密的水珠渗进她红润的脸颊,微微发亮。可能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动作有些粗疏。洗毕,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润肤霜,仔细涂在脸上。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昨天来到草原,海桀特地嘱咐我和李颖,让我俩这几天千万别洗脸,除了用水困难的原因,草原的风吹日晒会损伤皮肤。海桀说:要不,你俩就往脸上抹点酥油,挺管用的。结果我俩既没洗脸,也没有抹酥油。也许,我们长期被城市废气浸染的皮肤还需要重新适应回归自然的状态。不明白的是,女主人似乎更相信工业技术流水线生产的润肤霜?在放置碗筷的橱柜里,我还发现了味精、鸡精,甚至蚝油,草原牧民的生活早已脱离了我们曾经的印象。看来,迅疾离我们远去的,不仅只有时光,还有牦牛背上驮着盐巴与青稞的历史。

牛粪炉火像一只温暖的手掌,渐渐捂热了整个帐房。那个叫达太加的男主人慢慢起身。老阿妈敬完了神,一家人的早餐在酥油奶茶缭绕的香气中开始。这是我们熟悉的一幕,它无数次地出现在反映藏地生活的纪录片中。我很难想象,第一部藏地纪录片拍摄于年,出自一个德国探险家之手。而在年,一部中国人自己拍摄的藏地生活纪录片也已面世。这样一个时间长度里,藏地题材的纪录片更是层出不穷,像我喜爱的《藏北人家》、《西藏的诱惑》、《最后的马帮》、《八廓南街十六号》,都是其中的经典作品。当然,置身其中又会发现,亲历的感觉和观看影像是如此的迥然不同。

早餐结束,达太加和他21岁的儿子志强赶着牦牛去他们的草场了。在草原,放牧是男人的事。牦牛们在草地上随意散开,按各自的方式进食,让我们的镜头尽情捕捉那些不易察觉或转瞬即逝的细节。

女主人依然蹒跚着步子忙碌,彷佛一只无法停顿的陀螺。我试图帮她,可总是不得要领。譬如用一只汤盆的水,洗净一堆油腻的碗。譬如将熄灭了的牛粪火炉重新点燃。帐房附近有一条小河,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水源。但如果多日无雨,小河就会干涸,取水则要到更远的地方。帐房外摆放着几只储水的大塑料桶和背水的小桶。来之不易的水,让我们使用时心里总是特别的疚欠。

我们的晚餐是方便面和午餐肉罐头,在人烟稀疏的草原能吃到热饭,已经让我们非常知足。黑云聚拢,重重压迫在帐房上空。隐含水汽的风从云朵和山谷深处席卷而至,蛮横推搡着我们单薄的帐篷。看来一场夜雨将与我们遭遇,我打量着弱小的帐篷,满面愁云。这时,负责翻译的小伙子尼克带来一个消息:一头母牛可能要在今晚生产了。这让大家一阵惊喜。因为在此之前,我听翟导和海桀多次遗憾错过了牦牛的产仔期,四处打听,答复都说7月没有产仔的母牛了。现在,机会忽然降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下雨了,星月退隐,天地朦胧。尼克又跑来说:快准备吧,母牛已经有临产的征兆了。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在母牛附近设好机位。又将几辆车集中到机位旁待命,准备拍摄时齐开大灯补充夜幕中光源的不足。一切准备就绪时,雨势似乎更加迅猛。疾风冻雨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的我们渐渐扛不住了,便挤在几辆车的驾驶室里,轮流值班观察母牛的动静。不知是冰冷的雨夜影响还是灯光的干扰,母牛并不顾及我们等待的辛苦和焦虑,依旧在湿漉漉的雨水中痛苦地坚挺。

长夜难熬啊,凌晨2点钟,哗哗的雨声好似催眠曲,安抚得我们终于将沉重的眼皮合拢。“下了,下了……快开机!”一声惊呼像是有人给了我一记重拳,我猛然清醒,却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原来车灯全部大亮,镜头对准母牛,小牛犊已经落地,草丛间正蠕动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雨水中的母牛身体在不停发抖。它吃力地扭转身体,伸出舌头使劲舔着小牛犊身上的血污,然后一点点地咽进肚里,直到把小牛犊舔得干干净净。风雨交加的午夜,气温骤降,小牛犊也瑟瑟发抖,它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几次都没有成功。看来这个杂色的小牛犊体质有些孱弱,先前听大通种牛场的专家说,体质强壮的小牛犊在出生后一分钟左右就能站立。

母牛继续舔着小牛犊身上的雨珠,似乎想用温热的舌头为它注入生命的活力。雨很大,所有的雨伞都集中在了摄影机周围,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也暴露在雨中,“舐犊之情”的一幕,深深触动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当大家疲惫不堪地回到风雨飘摇中的帐篷时,时间已是凌晨5点。

我再度醒来时,听见草丛间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雨已经终止,潮润的空气中分泌出青草的涩香。黎明的微光中,缀满在帐篷上的雨珠在爽快地向下滑落。我顺着它滑落的方向摸去,发现靠近帐篷边缘的睡袋全部濡湿。于是我索性蜷缩在睡袋里,静静地聆听。能在大自然奏响的各种美妙声音中缓缓醒来,是草原给予我生命的又一次馈赠。对于我们这些每天在城市噪音中烦躁不安的心灵,它们带来了安宁、自由、欢畅与诗意。而只有我们的身体紧贴大地,才会真正获得大自然的恩赐。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悄然流淌。

暖红色的帐篷慢慢透红,我顾不上旁边还在沉睡的李颖,打开帐篷拉链。眼前的美景让我竟然一声惊呼。这注定是属于雨后的草原。太阳即将升起,天边的红霞变幻出各种图案。每一株草尖,都噙含着一粒包裹着朝霞的水珠,闪烁、萌动,光彩夺目。那可是一望无际的晶莹啊,该用何样的文字描述?导演和摄影师也早有预感,他们已经在宽阔的草地上摆开了架势。这样的镜头他们一定不会错过,对画面细节的敏感和捕捉应该是每一个纪录片创作者的基本功力。

此刻,我突然想起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流过时光之河的影像中,那些意味深长的画面细节,能与它们相遇,那是一种幸运。

子女成群的功臣“父亲”们

下雪了,这是进入腊月的第一场雪。从夜晚开始,雪就零零散散地飘然而至,直到天明,也仅仅覆盖了西宁郊外山与地的表皮。尽管没有盼来渴望已久的纷飞大雪,但在我们第三期拍摄的首日就迎来了冬雪,毕竟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凌晨6点半,我们就在依然浓密的夜色中出发了。我们的目的地还是大通种牛场。三期拍摄地和一期大致重叠的原因是,我们希望在同样的空间展示不同季节里牦牛的生活。

“大通牦牛”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牦牛新品种,曾聚焦了与牦牛息息相关的各界人士热切的目光,也是我们这部纪录片里重要的段落。我们在夏天拍摄了牦牛交配、冷冻精液、人工授精等培育环节,现在,为了集中笔力讲述牦牛的故事,我必须重新回到夏天在大通种牛场繁育中心的拍摄场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野牦牛,它们庞大的身躯令我吃惊,体型看上去至少是家牦牛的二到三倍。6只野牦牛被编了号,分别圈养在用粗壮的铁栅栏围拢的牛舍里。如此近的距离让我有些兴奋,便凑上前去拍照。不料它低吼着冲向我,巨大的牛角狠狠地撞在铁栏杆上,吓得我惊叫一声,倒退了数步。没想到野牦牛会用这种态度迎接我们。听饲养员说,它们刚出生不久就来到这里,开始了被人工饲养的生活,如今体重都在1吨左右。但无论野牦牛与人类相伴的时间有多么久长,那与生俱来,留存在它们的躯体和血液里的野性基因无法改变。而人类恰恰利用了高明的技术,使它们的血脉得以延续,并遍布草原。这样巨大的贡献,可能连它们自己也未曾想到。这是人类的智慧。

我们很难推算出牦牛起源的准确时间,动物学家认为,家牦牛是人类猎捕获得的野牦牛,经过长期驯养而成。而作为牦牛发源地的中国,青藏高原是牦牛最早的栖息地。藏族先民,也就是古羌人,又是最早成功驯养牦牛的民族。资料上介绍说,野牦牛在远古时期,是十分凶猛狂暴的野生动物,而且喜好成群结队,集体行动,攻击性极强。能把它们驯化成今天牧人鞭下乖顺的家畜,不知经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和多少代人的努力。有人估算差不多需要万年左右。关于野牦牛如何被驯服为家牦牛,我们从古藏文文献和传说中都能寻觅到一些踪迹,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完全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就连那部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里,也记载了驯养牦牛的故事。可见这样一个壮举在藏民族生活中的举足轻重。

在美国学者乔治·B·夏勒撰写的《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一书中,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当我在羌塘地区跋涉时,偶尔会在山坡上看到一些行动缓慢的雄性野牦牛正在休息。它们发现我后,就站立起来,将盔甲似的头转向我,然后逃走。它们那斗篷似的毛长得把脚都遮住了。又黑又大的外形使它们显得强壮有力又十分神秘,使我想起复活岛上成排的巨石图腾。由于它们对条件恶劣的高地有极强的适应力:厚厚的皮毛,强大的肺活量,可以像大山羊一样轻巧地翻越崎岖的山地,所以它们完美的进化让人感到吃惊。甚至于它们的血红细胞也是为了高海拔而设计的,这些细胞大小是牛的一半,而每单位体积的数量却在一般牛的三倍以上,这就增强了细胞的携氧能力。人类对野牦牛的看法混合了想象和现实。就我看来,野牦牛象征着广阔无垠的羌塘,成为这一地区的象征符号。同时,它们也代表着青藏高原上野生动物的艰难状况。年来过度的捕猎导致野牦牛数量急剧下降,不由使人联想到19世纪美洲西部美洲野牛被大量猎杀的情景。”

乔治·B·夏勒博士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的科学主任,长期致力于野生动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他多年对野牦牛跟踪调查的结果是,目前全世界野牦牛总量不会超过头。可以说,他的忧虑也是我们的忧虑,也是全球共同的忧虑。

现在,我们即将拍摄野牦牛的最惊险的一幕——人工采精。这就意味着饲养员要把那个巨大的野牦牛放出牛舍,和发情的家牦牛交配。两个饲养员先从另一个牛舍里将一头母牦牛牵出,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些陌生人在场,母牦牛有很强的抵触情绪,害的饲养员生拉硬拽,费了好大的劲。将母牦牛在坚固的采精架上栓好后,就准备让野牦牛出场了。我们的机位距离采精架只有3米远,大家显然都有些紧张。我和李颖吓得躲在实验室门后,从门缝窥视着野牦牛的动静。看到野牦牛庞大的身躯从牛舍的一端闪出时,大家立刻鸦雀无声。让我们没想到的是,那野牦牛竟镇定自若,旁若无人,一路小跑着奔向自己的目标。它在母牦牛的身边磨蹭了几下后,突然一跃而上,此时,站在一旁的采精员迅速出手,将采精工具塞了进去。一连串的动作娴熟,利落,看得我们目瞪口呆。野牦牛完事后,又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寝舍,看来这种行为方式,对它早已是轻车熟路了。我长出一口气,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不知牛的感受如何,我心里倒是为目睹了野牦牛的隐私有些惴惴不安。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了那个采精员:你的技术咋那么好呢?(我原想说个‘准’字,临时改了口)他被我问得笑了起来,说:这可是多年练就的功夫呢!又说:30年前我们刚刚试验人工采精的那段时期非常的不容易,牛伤了人是常有的事呢。

我们跟随采精员进入采精室拍摄,发现要将采集成功的新鲜精液完好保存,还要经过一系列复杂严格的技术处理。比如要稀释,再冷冻等等,所有的配方都必须准确无误。我这才体会到20余年里,无数科研人员为研究牦牛种群改良付出的巨大辛劳。那天拍到傍晚的时候,还剩下一个重要环节——人工授精。先前我对这个词语,还局限于概念上的理解,结果到了现场,才知道这又是一件对经验和技术要求极高的工作。做好各项准备后,对母牦牛要消毒,注射,清洗。技术人员说,对母牦牛的发情日子,解冻精子的温度及时间,注射的部位都要掌控得十分准确,母牦牛才能成功受孕。

我看着被束缚的那头母牦牛,心想它也许很快就要做母亲了,可它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我想它们也一定需要情感交流吧?同样,那几头被饲养的野牦牛,也并不知道自己功绩累累,子女早已不计其数,听说那个最棒的17号牛,子女已经达到万头了呢。而人类也没有忽略过这几头野牦牛的奉献,我看见种牛场喂养它们的都是营养丰富的精选饲料呢。

提心吊胆的一天拍摄安然结束,没想到的是,惊险的一幕还在前面等待着我们。

这是第二天的早上,依然是拍摄野牦牛。为了能让这几头野牦牛有个活动场所,繁育中心特地在牛舍后面的山坡上修建了单独的草场,考虑到安全,四周都围有高高的栅栏。为能拍摄到野牦牛外出的镜头,我们把机位架设在它们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可能是野牦牛觉察到了今天的异常,一出牛舍就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上了山坡。速度之快让我们的镜头都没有跟上。接着我们准备拍些它们安闲吃草的镜头,但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却没有吃草的意思,而是停下脚步,站在高处望着架设摄影机的地方,一动不动,牛眼睁得老大,显然它们对那个奇怪的东西开始充满警觉。此时,熟悉它们的饲养员似乎已经嗅出了一丝异常气息,突然喊道:不好,赶快跑!大家从饲养员的表情上看到了危险信号,于是慌忙夺路而逃。摄影师喊道:机器咋办?饲养员说:别管了,快跑!于是,一伙人丢盔卸甲,亡命徒似的从山坡上冲下来,一路狂奔直到安全地带才敢回头。看见野牦牛还在那里威风凛凛地站着,并没有追过来的意思。

我们最终没有拍成那几头功臣“父亲”在草地上闲庭信步的画面。但它们的雄壮威猛的样子的确令我难忘,让我隐约感受到停留在时光深处一种王者的气势。难怪著名诗人昌耀在那首《一百头雄牛》里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血酒一样悲壮。

离天最近幸福不远

刚刚贴近那片深褐色的石壁,我就一眼看见了那只牦牛的图像。我想这应该是我与牦牛的缘分。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这许多年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牦牛。我了解、思考,找寻它从远古繁衍到今天的足迹。现在,我立足的这个地方叫鲁茫沟,在天峻县天棚乡境内。尽管距离县城不是太远,但如果没有这个历史的遗迹,除了当地的牧民,也许很少有人能把游走的脚步驻留在这里。

鲁茫沟岩画与众不同,面对那三只巨大的石块,你会惊讶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它们从石山上滚落下来。那些不同种类的动物形象,都集中凿刻在大石块光滑的一面上。除了我们要拍摄的牦牛,还有鹿、马、羊、猪、鸡等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动物。据考古测定,鲁茫沟岩画的生成时间大约是在唐代。不知道千余年岁月前,这里是否也一样有嶙峋的石山,蜿蜒的河水和开阔的草地。鲁茫沟岩画的构图非常简单,只是寥寥数笔线条勾勒出牛的轮廓,不同于西藏加林山岩画,牦牛形象多为通体凿刻,饱满圆浑,奔跑中的姿态极富动感。学者张亚莎女士在她的专著《西藏的岩画》中表述了这样的观点:牦牛既然是高原动物最有特色的生物种群,牦牛岩画大概也可以成为高原岩画的代名词。

拍摄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明亮,但从石山那边扑面而来的寒风,却毫不留情地吹透了我们的肌肤。我躲在那面巨大的石块背后,默默感受从远古传递过来的神秘密码。遗憾的是那块巨石上被人为地凿刻上了“鲁茫岩画”几个鲜红的大字,十分扎眼。其实,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尤其是面对历史文物和遗迹,保护原生态的自然,就是最好的保护。

卢森岩画如今是天峻著名的景点。它的地理环境十分特别,空旷的原野上,高高兀立着的小山丘顶集中了几百幅各类图画,当然是以动物居多。山丘上的最高处飘动着五色经幡,让人感受到对神的敬畏无处不在。卢森岩画现在安排有专职人员守护,因为是寒冬腊月,几乎没有造访的游客。空荡的天地间,却传递出素净的美。那一天为我们拍摄增色的是透蓝的天空,我很少能看到无际的天宇上没有一丝浮动的云彩,这样纯粹清澈的蓝天对于我们是多么的奢侈。恰逢星期日,天峻县县长杨有智和副县长雪莲也来到了我们的拍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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